等待一个人的死亡的经过
陈娜娟
7月3日上午天气闷热极了。白晃晃的太阳像不断嘲笑着人的死神的目光,几乎要把我的皮肤撕开。我骑着自行车给住在医院里的我的亲戚――他,送饭――那只是一杯肉汤而已。
她(他的妻)说:这汤已经没用了,他每喝一口,就会喘不过气,脸色又青又紫。说着眼泪直往下掉。
他始终睁着眼睛,很大的眼睛。转动了一下。目光不知投向何处,我注视着他,他的眼神是向内的。我无法与他进行目光交流,那目光像一堵玻璃墙。他一定是在与死神谈判。
四条输液管一条氧气管维持着他的生命。他是干部,住高级双人病房。此刻,他已不能躺在床上,必须坐在躺椅上。
房间里开着空调。一阵艰难的咳嗽,仿佛他在与死亡吵架。这使他双手冰凉,脸色发青,布满雷雨前的灰蒙,这份灰因为缺乏一种水的滋润就像一层就要掉下来的粉末。巨大的汗珠闪闪发亮。我们赶紧给他擦汗,他愤怒地骂了一声“他妈的”。自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芳香的药包,拚命地贪婪地嗅着。
我问:“那是什么药?”她说:“他的朋友听人说北京有一种中药能治肺癌,就寄钱去买,昨天才刚寄到,一包煎汤一包用来嗅。”
然后,又沮丧地塞回衣袋。靠在躺椅上,困难地呼吸着,一直要抓头皮(那是因为缺氧头部难受)。她请求他说:“吃一粒止咳药好吗?” 他极不情愿但又无奈地点了点头。吃下那粒带麻醉药的止咳药,昏昏睡去。
我到病房外透透气。回来时,恍惚觉得他不在了。扁扁的他,盖着薄薄的被单,苍白的脸,苍白的手,和白被单一样。不,被单似乎更有活力它潜藏一丝微笑。如果没有那几条拽住生命的运行着的输液管,你绝不会想到那躺椅上还有一个仍然活着的人。
等待死亡,有时让人屈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为什么不选择死亡?假如是我,我会选择死亡吗?
死亡,最早从哪儿开始?从眼神、从皮肤、从气息。我握住他冰凉潮湿带有死亡形态的手,想把我的“暖气”与“活息”传送给他。他像一片冬季里的落叶,很飘、很飘,游移着,离我很远。他脸上很多汗,死神恶作剧般地把他生命最后一滴汁液往外挤。握住他的手的时候,他的手这样对我说。
中午1点30分,他咳醒,喘不过气。那氧气嘶吼着却进不去他的身体,在气管内纠缠一会,又退了出来。他狰狞地裂开厚厚的紫绀的已溃疡的唇,狂燥:“叫医生帮我抽胸水!”“前二天才拍片,医生说没有胸水。”“再拍一次”。
当我们欲将他移到小推车上时,他落叶般的身躯却异常的沉重,我们竟无法移动。那该是怎样的一片落叶,它承载了一生的梦想与无尽的不甘啊!死亡的嘲笑在空气中弥漫。
她对医生说:“算了,就直接给他抽吧。”医生意会,打开小手术包。他主动把上衣掀起。
那身躯仅只是两片紧贴着的皱巴巴的枯褐色的落叶。事实上,落叶依然有几份活的影子。他的身躯却没有!除了干瘪的枯褐色就是屈辱就是无奈。
我哭了。为那屈辱。为那无奈。
除了干瘪的枯褐色就是屈辱。才40岁,仕途正阳光灿烂!
抽出20毫升褐色的胸水,解放了他的希望。他闭上眼不再说话,也不能说话,最后的一丝力气,全给了那一注希望。他偶尔与我交流的目光告诉我,他输了。
他不再能说话。眼神涣散。
晚上8点多,许多亲友同事来探望。他把眼神投向他们。
那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眼神!那眼神浓缩了一个人对生的深深的无以言说的眷恋……
为什么到临终才知道眷恋呢?
眼神是光波,无形。然而他的眼神分明是一条带钩的钢丝!射向每一个立在他眼前的人,似乎要从他人那里获得生的气息,似乎要将他人的灵魂勾出以弥补他已四处流散的灵魂。几乎每一个与他的目光相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避开。我迎上去,他一分钟二分钟定格,我无奈,于是走近问他:“你需要什么?”他失望地移开目光,投向另一些人。
为什么?是因为眷恋?还是因为愤怒?
晚上10点不能自行排尿,插导尿管。
探望的人陆续走了。他的妻妹说,我害怕他的目光。我说“我留下陪他们”。病房里,剩下我和她还有他的兄弟。还有死亡的气息,死神的狞笑。
我猜测,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。
7月4日凌晨3点,他又一次极度难受,手指、前臂都发青。他暗示要喝肉汤,我们怕他呛了,一小口一小口喂,他却用颤巍巍的挂着输液瓶的手一把抢过去,一大口又一大口灌了下去。随即严重缺氧,昏厥。
他又在作一次决然的艰苦的努力与较量,他在与死神较量!
我不知是不是该佩服他的力量与意志,我哭了。
我哭了。
我们生的意义从哪来?我们死的意义又从哪来?
3点20分脉搏沉弱,血压下降,心率紊乱,呼吸困难加重。
输液瓶里加入强心药,肌肉注射度冷丁加安定。
5点,再次注射度冷丁加安定。
她对他说:“我给你换上干净的衣服好吗?”他摇摇头。
6点,她对我说:“人家讲,到死再穿衣服他就会变成为没有衣服穿的死鬼。我害怕。”我说:“那你就再问问他。”
他同意了。他很累了,累极了。他已不想搏斗了。病危的这一个月,无论多么痛苦他都不肯注射度冷丁,他都不大声呻吟。
他的肌肉完全软弱无张力,他的关节僵直显得极其沉重。我们二人急急忙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为他穿好衣服。
穿衣服?为什么? 40岁的人穿好了衣服应该干什么?
看着穿好西装打着领带带着黑色公文包笔直躺在床上的他,所有的人都哭了。他带走的唯一财产是他主编并参与撰写的二本书。
为什么哭?哭谁?
我们在等待他的死亡。
他脚上穿的那双白色长袜和黑色寿鞋,它们象征什么?那是死亡胜利的象征,那是用于在另一方领土行走的鞋子。那种平底的布鞋能步行很长很长的路程,而不会脚痛。是哪一个人想到死去的人应该穿那种鞋。
总有一天,我们也会穿上那样的鞋子。
8点,经过各种抢救,他的生命体征又趋于平稳。他的皱缩佝偻的老母亲,固执地认为他还能被救活,坚决要求把西装脱掉。
于是,又千难万难脱去西装和寿鞋。他已毫无知觉。
死亡有时竟是如此艰难!虽然有时死亡易如反掌。死亡的艰难有时就像生之艰难一样。是人自己无法选择的,这全都是命,真是这样的吗?
7月5日凌晨4点
医生通知我们,可以给病人换衣服。他已完全不省人事。我与她又再一次更加艰难地给他换衣服。他的肢体是软塌塌的。僵直的。无比沉重的。青灰。惨白。上臂像一根没有通电的日光灯,在微弱的灯光下耀眼。
一切就绪,留了一条象征性的输液管缓缓地滴着。
8点
我们给他的同事同学朋友熟人打电话报丧。他们纷纷赶到,他垂危的那一口气,还很平稳的呼着,只是呼气越来越长吸气越来越短。于是人们都等在病房门外,七嘴八舌地议论他死亡的时间。
人们在等待他的死亡。除了同情没有悲伤。
11点,他仍然活着。有些人不耐烦,回家了。交代我们,若有事立即通知。没有人留恋他。除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。
留下的人在谈论工作或生意或股票。
她和他的母亲他的女儿在他的身边。
人们依然在等待他的死亡。有一些焦虑。
下午4点,终于,他一口气没接上,就死了。医生诊断:死亡。
于是活人的等待结束,亲人们大哭为他孤单的灵魂作伴。人们开始操办丧事。
12个小时,他都静悄悄地,安安静静干干净净,一如他生前,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卑微地活着一样。他死的悄无声息,轻飘飘的。仿佛一粒飘落的尘埃。
只是他的眼没有闭上。他的嘴也没有闭上。他死了,带着狰狞与痛苦不堪的表情。
他的妻在医院里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,欲把他的魂带回家,保佑她们母女。
有一天,人们会看到,他的女儿在成长他的妻子在衰老。
生活依然继续。